在我成為幾米之前 - 《故事的開始》 - 每天為你推薦一篇好文章
我的父親不會畫畫,我的母親不會畫畫,我的姊姊哥哥妹妹也都不會,從小全家只有我一個人喜歡畫畫。
我生長在一個完全沒有繪畫藝術氣息的家庭裡,關於我會畫畫這件事,不知該從何追溯。還好我的三舅舅會畫畫,算是提供了一個源頭。三舅舅年輕時是油漆師傅,退休後開始畫圖,居然從業餘變成專業,後來還開了畫展、賣了許多畫。所以我想,我畫圖的本領應該是來自於母親這一邊的基因遺傳。父親不服氣這個說法,曾誇口說他也很會畫畫,但是這輩子我從來沒看過他畫任何一張畫。
我的童年沒有溫馨的枕邊故事,沒有睡前小讀,沒有安徒生,沒有格林童話,只有吃小孩手指頭恐怖的虎姑婆,和吐舌頭的斷頭鬼報仇的故事。小時候,我們常常是被大人嚇得趕快睡著的。
一九五八年冬天,我在宜蘭羅東出生,母親做完月子後就一起回到台北,但是有關台北的童年記憶,卻是一片模糊。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在上幼稚園之前,母親和大伯父半騙半哄地讓我坐上火車,回到羅東的老家,陪伴祖母。那段短暫的時光,變成了我童年唯一的記憶。
老家是傳統的三合院,房子四周被高高的竹林環繞,竹林之外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每天清晨,伯父就到田裡上工,偌大的三合院裡,只剩下祖母和我——一個老人,一個小孩。老房子裡有許多讓我害怕的東西。祖母在廚房後頭養了幾頭豬,對我來說,那些豬有如龐然巨獸,非常嚇人。院子裡還有許多番鴨,很兇悍,會啄人,我總是躲得遠遠地。漫漫長日,我沒有任何玩伴,經常懶洋洋地坐在門口的矮凳上思念台北的家人。夜晚,鄉下人節省,點的都是光線很暗的燈,每個房間都是昏昏暗暗的,讓我感到害怕。直到現在,每到黃昏接近夜晚的時刻,總讓我心情低沉,或許是受到這段童年經驗的影響。
平常寂靜的老家,只有在過年過節及稻穀收割時,才變得熱鬧起來。有一次清明節掃墓,四歲的妹妹跟著母親回到鄉下,一大群小孩一起到田邊遊玩,等到回家時,才發現妹妹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她是何時脫隊的,大夥兒急得四處尋找,結果在水塘裡,發現一隻妹妹的拖鞋,爸爸媽媽哭嚎地跳進水塘裡摸索⋯⋯兩天後,妹妹才被鄰村的人送回來。後來我看宮崎駿的《龍貓》,故事圍繞著一對相依為命的小姊妹,有一幕描述妹妹走失了,大家遍尋不著,後來在水池邊發現一隻小孩子的拖鞋,也誤以為妹妹溺水了——簡直就像我童年場景的重演。
童年時期我沒看過什麼故事書,更遑論繪本。說來令人懊惱且羞愧,我壓根不知道「繪本」是什麼玩意兒。直到三十歲出國旅遊,才第一次發現世界上有這麼多專門為兒童出版的書!真是,我的天啊!後來台北誠品兒童館開幕時,我第一次進去就花了六千多元,搬回一堆美美的童書,彷彿是在努力彌補童年時欠缺童畫故事的空白。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課本空白處畫滿我的塗鴉。我記得小時候家裡牆上還掛著我小學二年級畫的水彩風景畫,那是一間有紅屋頂的房子,佇立在草原中,天空有白雲飄過。但是,小時候,哪個孩子不會畫畫?哪個孩子不是小畫家呢?那個年代,沒有人會培養一個愛畫畫的孩子。畫畫又不能當飯吃,玩玩就好。
小學時,我常常去圓山動物園參加寫生比賽,不知為什麼,每次老師都叫我畫長頸鹿,一連畫了好幾年,我好像年年都畫得一模一樣。結果最好的成績只得到佳作,大部分時候都沒有入圍。老師還安慰我說:「那是因為你的畫風太成熟了,評審一定以為是老師幫你畫的,所以才沒讓你得獎。」當時我信以為真,度過許多落選的快樂日子,心中還莫名地暗暗高興,真以為自己畫技高超。
小學時我就沒有認真看過漫畫,那黑白線條的漫畫書,從不曾讓我著迷。我必須老實承認,我有閱讀漫畫的障礙,我不知該先看圖還是先看文,甚至閱讀漫畫的方向順序,都讓我迷惑。最近,我曾就這個問題請教過十歲的女兒,她是看漫畫高手。她專業地告訴我,「必須是無意識地將圖與文一體成形地看下去,如果是有意識地閱讀就會只單獨看到文或者只看到圖,這樣就會把漫畫看得支離破碎,怪怪卡卡的。這樣就不算是會看漫畫的人。」
國中時期,我進入了非常注重升學的大直國中,學校管教非常嚴格,全班同學都常常因為成績不夠好而挨打,晚上還被強迫去老師家補習。不過我的成績並沒有因此而突飛猛進。當時印象中的美術課,總是被借去考試或上英數理化,在學校裡,沒有人因為會畫畫而感到驕傲或受到老師鼓勵。那段蒼白的青春期,只記得天天考試,其他,並沒有留下什麼特殊難忘的記憶。至於跟畫圖有關的部分,我記得國一時,參加校內畫圖比賽得了全校第一名。第二年,國二,得到全校第二名。第三年,國三,得到全校第三名。我想全校的同學,大概也只有我記得這一段往事。
上了中正高中之後,生活過得很快樂,交了一票好同學,一起打橋牌、打籃球、看電影,但對於未來上大學要念什麼科系,懵懵懂懂,毫無概念。
高中時,好像從來沒有認真上過什麼美術課。高三下學期,班上轉來一位從丙組改念乙組的同學,他告訴我,家裡本來希望他念醫科,但是他還是決定要考美術系,當藝術家。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喔,原來大學有美術系喔,也才知道考美術系還要加考素描、國畫、書法和水彩。回家後我告訴父親,我也想考美術系,但要加考的術科,我不知道去哪裡學。父親說,他有個同學的兒子,剛好是師大美術系畢業的,可以帶我去找他,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父親這位同學的兒子,就是後來很有名的大畫家——吳炫三先生。
吳先生說他沒有在教學生,但是他的老師有間畫室,在教學生素描。就這樣,我被帶去老師家,而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面前這位看起來很老的老師——李石樵先生,是藝壇大師級的人物。我就像是個完全沒有功夫底子的孩子,忽然變成武林高手的徒弟。但是這並沒有讓我武藝增強,原因是我根基不佳,根本完全無法吸收。
每個一、三、五的晚上,放學後,我就急急忙忙地從石牌趕到新生南路老師的畫室上課。來跟老師學畫的不乏美術系的高材生,而我只是個需要「補習應付考試」的高中生。
李老師並不直接教我該怎麼畫,而是用了很多方式來比喻畫圖的步驟,還順便講幾個笑話。可惜那時候,笑話我聽懂了,但真正傳授功力的部分,我如鴨子聽雷。直到後來念大學,開始有些畫圖的概念後,才漸漸領會了老師要教給我的道理。
我跟著李老師學了三個月的素描,結果考試成績揭曉,沒想到素描分數最低,大約是一百分中只拿到了四十分。反而從來沒有學過的水彩、國畫卻拿了超高分,而我連考試要用的國畫筆,都是臨時跟人借的。只能說我運氣好吧,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考上了文化美術系。
我本來就知道自己起步太晚,程度不佳,進了美術系後,更發覺自己差別人一大截,開始變得很自卑。很多同學、學長都才華洋溢,令人佩服。那些會來念美術系的同學,通常都對創作懷抱著很大的熱情,聊起藝術頭頭是道,每個人的標竿人物都是達利、畢卡索、塞尚等這類大畫家。他們常常為藝術的流派爭論不休,因為藝術理念不同而翻臉,甚至大打出手,反目成仇。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念書的時候,對這類事情並沒有很大的熱情,常搞不懂這些同學是怎麼了?因為在純藝術領域的表現平平又缺乏熱情,同時考慮到日後工作和前途,大二那一年,我選擇了設計組,學習比較實務的美術專業。沒想到,我在設計方面的功課表現優秀,唸得輕鬆愉快。而既然走上設計這條路,退伍後,我就進了廣告公司,在這個圈子一待就是十二年。
二十幾年前,廣告是個時髦的行業。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台灣廣告公司,從完稿開始做起。早年做平面廣告,主要是採用照片,然後會有專人先把設計的構想畫出來,向客戶簡報,確認過關了,再去找模特兒拍照。常見的情況是,最初畫出來的產品、人物都很漂亮,最後拍攝的結果,卻不是這麼一回事。當時我想,如果可以直接用插畫的方
式來製作廣告,該有多省事啊!
於是,我決定再開始拿起畫筆畫插畫。當時並沒有想到要去跟誰學,只是自己練習,成天塗塗抹抹,並試著寫一些文字。而畫多了,難免有與人分享的念頭。我很羨慕那些出現在報章雜誌的插畫家,但就像現在很多年輕朋友一樣,想要發表作品,卻不知道從何開始。
當時有個叫LISA的同事,看了我的插畫簿子,知道我的夢想。有一天,她借走我的作品,衝動地跑去皇冠雜誌找總編輯,向雜誌社的人訴說我的熱情與夢想,沒想到居然為我爭取到為雜誌畫插畫的機會。
就這樣,我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的插畫工作。
記得一開始接的就是司馬中原先生、廖輝英小姐的稿子,都是大牌作家,為他們的作品畫插圖,覺得非常榮幸。但是等拿到稿費,一幅只有三百元,心就涼了半截,相較於我在廣告公司的收入,真是太微薄了。那個時候廣告工作繁忙,畫插畫只是興趣,幾次推辭之後,就再也沒有發表作品了。
三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開始與皇冠出版社合作,這一次是替小野先生的書畫插圖。小野先生的作品賣得非常好,連帶的我的插圖也被看見了。有一天,接到聯合報家庭婦女版主編洪雪珍小姐的邀圖。就這樣,我開始在報紙上畫插畫。報紙的傳播力量大,沒多久中國時報也來找我,然後自由時報、中央日報也來叩門。不久報禁解除,一時之間,眾家報紙、許多版面都缺插畫,案子如潮水湧至。我每天下班都得回家畫圖。
自從我開始畫插畫後,好像是為了彌補學生時代的不夠用功,我努力地吸收各種跟圖像有關的知識和觀念,找到任何一本雜誌,都會仔細翻閱裡面的插圖,研究線條、用色和想法。正好誠品書店也在這個時候出現,因而取得各種藝術、設計書籍較以往容易得多,也大大地開了眼界。
在廣告公司上班時,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去見客戶和開會,我沒有辦法清晰地說出自己的設計理念,更厭惡編出一套完美的說詞推銷自己的創意。對我來說,設計稿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不必再多做解釋。所以,畫插畫是一份非常適合我的工作,編輯把稿子傳真過來,我畫完圖將稿子寄過去,事情就搞定了,完全不需要跟任何人溝通。相對於廣告公司繁瑣的討論,那真是甜蜜的工作。
而且,我發現,多年的廣告經驗和訓練,對我的插畫工作很有幫助。我可以很有紀律地工作,準時交件。同時,做廣告設計時,常得用具象的畫面去表達抽象的概念,由此而來的訓練讓我在處理一些議題性的文章時,可以很快地抓到切入點,知道該怎麼畫。只有為文學性的文章畫圖時,做廣告的經驗比較幫不上忙,必須仰賴個人的感動和敏銳度。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在廣告公司製作CF、畫腳本的經驗,對我繪本的創作幫助也很大。
我在台灣廣告待了四年,然後到上奇廣告又做了四年,最後到奧美廣告再工作四年。我白天上班,晚上畫插圖,漸漸地,上班時愈來愈徬徨,在家畫畫卻愈來愈覺得有趣。
從前我並不覺得插畫有什麼了不起,直到無意間看了Edward Gorey、Sempé、Shel Silverstein、Michael Sowa、John Burningham⋯⋯等人的作品。這些插畫家的作品中蘊含的深度和趣味,令我非常震撼。突然之間,插畫這件事,開始對我有了不同的意義。這些傑出的插畫家、兒童繪本作家,成了我崇拜的對象。
一開始,我因為他們的畫而喜愛他們,後來,讓我深受吸引的,其實是這些插畫家的創作觀點,以及他們強烈的人格特質。多年後,當我自己也從事創作,更深切地體會到,創作不單純只是線條和色彩的組合,更為重要的是作品背後的「思想」——創作者的人格特質才是創作中優於一切的元素。
由於對廣告工作愈來愈力不從心,終於在一九九四年春天,我將工作辭了,到歐洲玩了一陣子,回到台灣後就快快樂樂地過著SOHO族的生活。
一九九五年,春節過後,有一天我從夢中驚醒,因為右大腿劇烈疼痛。我以為是不小心撞到,過了幾天就會痊癒。但是,三天後,腿失去了知覺。我趕緊去看醫生,初步診斷結果是坐骨神經出了問題。當時,我還有好多稿子得交,即使腿沒知覺了,還是咬著牙,坐計程車去交稿。醫生要我開刀治療。同為榮總醫生的姊夫,卻覺得沒有到開刀的必要。我換了好幾個醫生,看了西醫,又去看中醫,甚至連密醫都去找了,症狀還是沒有消除。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已日漸敗壞。有一天,朋友在路上遇到我,大吃一驚:「你的氣色怎麼變得這麼差?」三個月後,看完病回家的路上,我在街頭差點昏倒。我跟太太說,帶我去大醫院,我一定得住院。當晚,我住進了榮總的血液科病房。
做完化驗的第二天,醫生站在我的床頭告訴我骨髓裡長了不好的東西。我問:「是癌症嗎?」醫生點點頭說,是的。然後我就崩潰了。
確認罹癌後,我立即開始接受化療。並尋求骨髓配對。一開始化療,嘔吐、發燒、昏迷、痛楚、發冷,各種症狀就輪番上陣,我曾經天天半夜發冷到一直在床上打哆嗦,連床都被我搖得嘎嘎作響。
第一次化療,進行了一個月,然後回家休息一個星期。隨著身體變弱,化療的時間也愈來愈長,第二次化療,我在醫院躺了兩個月。這段期間,因為免疫系統失靈,平時一點小問題,都會變成大問題,如果不小心感冒,可能併發肺炎,一點小傷口也可能造成感染,隨時都要小心翼翼地照料,對病人和家屬都是莫大的折磨。
這場病,帶給我的恐懼實在太大了,大得我無法承受。第三次接受化療,在醫院裡住了好久,我好想回家。出院前夕,我突然吐血。我擔心如果醫生知道,肯定不會放我走,因此硬是把這件事隱瞞起來,辦了出院手續。
出院後,沒有醫師護士的照料,才是疾病恐懼的開始。每天醒來,都覺得是賺到了。在太太細心且嚴厲的照顧下,我們尋求各種能讓身體健康的生活方式,慢慢的身體日漸康復。然後我又開始畫圖。
創作幫我忘記疾病的恐懼,紓解我的哀傷。
一九九八年,我開始出書,意外地受到鼓勵與歡迎。
一晃十年過去了,這十年,我變成了專職的作者,出了三十本書,這些書去了很多國家,有的書改編成電影,有的書改編成舞台劇,有的書變成了動畫,有的書變成了音樂,有的書變成了商品⋯⋯
這些故事的開始及創作背後的故事,現在我想與你分享。
摘自《故事的開始》作者:幾米
書籍簡介
一切的夢想,如果沒有開始,哪來的精彩故事呢?
在幾米創作10年的時候,《故事的開始》出版,當時的介紹這麼寫:「他的暢銷作品,我們能一一細數;他成名前那段晦暗無助的日子,我們也略知一二。但是,那些美妙的圖畫,那些動人的故事,那些簡短卻發人深省的文字,究竟是怎麼產生的?一個創作者,必須具備什麼能力,才能又畫又寫,並且持續不斷?
「從一九九八年出版《森林裡的祕密》和《微笑的魚》開始,幾米已經這條路上耕耘了10年。這10年間,他以驚人的創作能量,推出各種不同面貌的作品,紅遍海內外。但他鮮少談論自己的創作過程。在幾米的腦袋和作品之間那個神祕的世界,始終令人好奇。在這本書中,幾米首次完整地詳述每個創作背後的故事,從一個畫面的完成,到角色、主題的靈感誕生,創作背後神秘的簾幕隨著幾米的回溯一一揭開。
「『幾米為什麼是幾米?』這本書提供了最直接的答案。」
在創作的道路上,幾米更往前走了。在將新一段創作心得匯整成新書之際,幾米也將《故事的開始》重新整理成新版,所有版面重新編排過,配圖及內文也加以修整,希望給讀者隨著時間前進的新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