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個人身上都有傷痕,那這就是我們「相遇」的原因《你走慢了,我的時間》 – 每天為你推薦一篇好文章
人海茫茫,時光漫漫,我們各有各的憧憬,各有各的掙扎,
生活變成幾個透明的圓,相遇時交疊,道別時流成深邃的命運,在轉身之後淺淺的,變成永遠的曾經。
「每個傷痕累累的人身上,應該都有著別人的答案,也許這就是我們相遇的原因。」
之前,以一份甜點換一個故事的張西,此次,以一封情書換一張沙發,
離開台北,1000公里的出走,30個夜晚,打開30扇門,和30個小房東,經意與不經意地相遇,把彼此的時間走慢了。
從台北開始
「妳為什麼一定要當台北人呢?」
我拿著電話,感覺得到她很努力地忍住情緒,但仍咬牙切齒,像是一種看見自己被背叛的憤怒。
「我沒有一定要當台北人。」我說,用很平靜很平靜的口吻。眼淚卻掉了下來。
台北,好複雜的兩個字。一切的混亂就是從這裡開始的,甚至是直到最後都沒有被撫平。
「妳離不開台北,妳沒有辦法去別的城市生活。」她繼續說。雖然語氣緩和了一點,但在我的情緒裡,聽起來仍然尖銳。
「我不是沒有辦法,而是我現階段還不想。」我的語氣沒有起伏。
「妳的父母把妳送到台北去,不是為了讓妳成為一個台北人。」
台北人又怎麼了。我忍不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低喃了一聲。雖然我知道自己不算是個台北人。對,我應該不算,吧?
母親曾說,小時候決定把我們送到台北的原因,是因為台北有比較豐富的資源、競爭力比較大、可能性比較多。這些話我一直是放在心裡的,我看似很努力地在台北尋找一個自己的位置,好像台北就是我的全世界了(或者是說我以為的最好的世界了)。
然後,在某幾年的時間裡,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台北丟掉的小孩,可是我好像離不開了。太依賴對於捷運與公車的強烈慣性,太容易把文山區、大安區、信義區、中山區這些鬧區當作是自己的地域,太偏執地想要在台北兩個字裡,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生活。
就這樣,十年,我在我以為的最多的可能性裡,逐漸地失去了尋找可能性的動力。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很多時候是這樣的,在某一個時間點上,會特別覺得自己的人生死死地卡住了,然後那些曾經讓自己不舒服的對話都會用一種很輕蔑的姿態重新再來一次,日子好像變成一條細細的繩,緩緩地,把自己勒緊,甚至就要窒息。
真的拉起行李箱離開台北,擁有一趟旅行,大概就是因為在那樣的感受裡,我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
平常能想得到的讓自己開心的方式,這個時候偏偏都起不了作用,某一些鬆散的生活喘息像是一種藥,太頻繁的煩躁其實對於這樣的喘息是有抗藥性的。大概是因為這樣吧,所以我離開了。離開台北,像是一種逃避,但就是去了,沒有任何後路地去了。
2016.10.26_南投‧埔里〈可以跟宇宙對話的人〉
──可惜人生漫漫,我已負著千瘡百孔的靈魂,把自己看開, 把你釋懷。
這一晚的小房東大我十一歲,三十五歲,去年離婚,有兩個小孩,弟弟在二十四歲(我現在這個年紀)時車禍去世。
老實說,她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三十五歲的人,總是笑得很豪邁,我聽得越多她的故事,越是想不透,一個人要把生命活出多大的韌性,才能讓自己掉進黑洞時仍找得到回家的路。
她二十多歲結婚,結婚前,她心底一直有一個人,在那個網路不普及的年代,他們之間有無數封通信,打從十六歲認識起,一年見面一次,在聖誕節。他們不曾問過兩人的關係,只是有默契地總是把聖誕節留給彼此。她上大學後,某一次,覺得是時候要表露自己的心意了,於是她勇敢循著信封上的地址去找他,卻沒有找到,恰巧那一天,他跟朋友出遊了。她把她的喜歡寫在信裡,而他回了她:「我也喜歡妳……曾經。」
「我很難過,我以為那是一種拒絕。於是從那之後,我們就不像從前那樣那麼頻繁地寫信了。後來,他因為家裡事業要到大陸去,我們見了一面,我問了他,很久以後,我們有沒有可能結婚?他說,可是他還沒有資格娶我,他的工作不穩定,他想到大陸打拚幾年,如果那時候我們都還單身,他就娶我。他離開台灣後,我陸陸續續寫了幾封信給他,他也偶爾地會回我。直到我懷孕了,決定要跟當時的男朋友結婚。我寫了信給他,在信裡我說,如果你願意娶我,我願意放下一切跟你走,可是他沒有回我,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他的消息,他就像消失了,或是說,死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直……到現在?」我瞪大眼睛看著她,我想著,依照現在發達科技,要找一個人,應該不算難呀。
「嗯啊。」她點點頭,像是這些敘述裡,不存在失去,只有歸於平淡的情緒。
「妳沒有想過要找他嗎?」
「想過,但是後來我想,我也結婚了,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如果他真的不想面對我,我為什麼要去找他呢?」就像西蒙‧波娃說的一樣吧,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我坐在她面前,緩緩地點了點頭,聽她繼續說後來的故事。
生完第一個孩子沒有幾年後,她的弟弟車禍去世了。我還記得我們聊起兄弟姊妹的時候,我是這樣問的:「你有兄弟姊妹嗎?」而她是這樣說的:「有啊,我有一個姊姊,一個弟弟,但我弟弟車禍去世了。」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問錯了問題。
在死亡面前,好像所有自然的話語,都藏著不自然。而她的坦然反而更加深了我的不自在,我很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時候,我們家一個人始終不說話,一個人總是抽著菸。」她笑得淺淺的:「我媽不說話,我爸狂抽菸。我姊在國外生活,沒有辦法那麼快趕回來,所以在事發到我姊回來這三天裡,是我去處理所有相關的事情,包括不斷跑警局、醫院、靈堂。我看著父母悲傷地沒有任何能力做任何事,我知道我必須要咬著牙去處理,我姊一回來後,我第一次感受到手足的力量,妳真的會感覺到,她能分擔妳的悲傷,儘管妳們都悲傷,可是有一個人能理解妳是如何的難受,在那個時刻裡,是最大、最有效的安慰。」
我只是靜靜地聽著她說,腦海裡浮現我的三個妹妹的臉,我無法想像若失去她們任何一個人,我會是什麼樣子,真的,現在坐在台中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廳裡打著字,我都覺得自己還坐在昨晚她的小餐桌前,那樣的悸動直到現在我已走回明亮的天光裡,但只要一想到她說話的樣子,一想到如果是我失去了一個妹妹,我就頻頻鼻酸,甚至感覺眼淚就要掉出眼眶。
「在靈堂和我姊一起折紙蓮花的時候,我們會聊一些我弟以前做過的很蠢的事情,或是我們小時候相處的狀況,有一個能理解你的傷痛的人在你旁邊,那個傷痛仍然巨大,但好像離自己就不那麼近了。直到出殯的時候,我媽要敲棺材三下,我看著她連手都舉不起來,阿姨抓著她的手,她幾乎已經是倒在地上,那時候我才強烈地感受到,悲傷沒有遠或近,它就在心裡,我媽媽心裡是……是承受著多大的悲傷,才讓她連站都站不穩……」她忍不住哽咽地抽了一張衛生紙,我將雙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眉頭深深皺著。
她說,後來她覺得那些紙蓮花,還有那些儀式,不僅是為了好好地送走死者,更是撫慰生者:「你會覺得,你還能為他做一些什麼。可是當出殯之後、火化之後,那種傷心是不會停的,因為你彷彿從此、從此就再也不能為他做任何事了。」
她的弟弟離開後,她決定要生第二個孩子,她說,她希望女兒有個這樣能分擔悲傷的伴。兒子出生後沒有多久,她就發現丈夫的心不在家裡了。起先他們分房睡,但最後,她不快樂,於是她決定離婚。
「他結婚的時候說,無論生活多辛苦,就算最後我們窮到餓肚子,最後一口飯我一定會留給妳。然後,結婚十二年來,他真的從來沒有把飯吃完過,最後一口,一定是我的。」她看著我,而我像看著自己的母親,聽她緩緩地繼續說:「可是,這樣的人,最後仍會離開妳。妳會給自己無數他離開的解釋,但妳不敢承認,妳不被愛著。」
然後她離開了那個家、打了官司,帶走了小學的兒子。因為兒子從來沒有跟她分開超過三天,所以她想,兒子不能沒有她,直到有一天兒子生病住院,在她工作的醫院裡,她請假,每天住在醫院陪他。
「那天,我看見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沒有表情,我走過去問他,怎麼了嗎?他轉過頭來看我:『媽媽,為什麼姊姊和爸爸沒有來看我?』當下……當下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我一直以為是孩子離不開我,後來我才發現,是我離不開孩子。」最後她跟律師說,監護權給前夫吧,他確實是比自己有能力的人。
我沒有想過我會想向她把這件事情問得那麼清楚,因為我所想的,是當時父母分開時,他們是如何地對我和妹妹們說這件事,似乎什麼也沒說,家裡氛圍的改變,讓所有可能的變故成了理所當然。
我記得當時我剛滿十八歲,我們還在那個小小的四人的房間裡,睡著上下舖。那天晚上我的第二個妹妹從床上坐起來,我聽見嘎嘎的聲響,她問我:「姊,妳滿十八歲了對嗎?」我也坐起身,點點頭。
「那妳可以領養我們嗎?」她說完後,最大的妹妹也坐起身附和:「對呀,妳可以領養我們嗎?」
「為什麼想要我領養妳們呢?」我邊說邊露出淺淺的笑容,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快樂的笑容,只是一種不想讓自己面無表情的自我敷衍。
「我不知道我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其中一個這麼說。而另一個說:「我不想跟爸爸也不想跟媽媽。」
「可是如果我們都不要他們了,爸爸媽媽會很難過。」雖然我們都知道,他們的分開,不代表他們不要我們了,但我們總會不免地去想,未來的日子,所有的形狀,是不是都寫著失去。在很久以後,我寫過這麼樣的句子:「原來,在你們選擇分開愛我以後,我也要分開地去愛你們。不過當時的我們,還不明白失去是什麼樣子。」
「那該怎麼辦?」她們又問。
「我們兩個人跟爸爸,兩個人跟媽媽吧。」我說,也許他們這樣就不會那麼難過了。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還好,我有三個妹妹。儘管這些根本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情,當時在同一個小房間的胡言亂語,是我們世界裡唯一的安慰。
我跟她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看著她,忍不住想起好多好多那時候的一切,那遠得像是別人的人生的一切。我笑著說,那時候最小的妹妹十歲,我記得她一直好安靜,直到過年那一天,我的父母在爺爺家的廚房大吵了一架,我帶著妹妹們到爺爺家的後院,最大的妹妹和第二個妹妹只是無奈又沉默,只有最小的妹妹面無表情地發著抖,一到後院,她就跌坐在地上開始大哭,沒有人能遏止和撫平的那種大哭。而我們三個姊姊始終是沉默的,我們沒人開口告訴她,不要哭。儘管我們都沒有哭。
「每個人面對失去的方式都不一樣,但我相信一定會好起來的吧。可是,也許有些人,一直到死亡,都沒有好起來,他們只是沒有等到好起來的那一天。」我說,然後她面帶困惑地看著我。好像在跟我說,妳太年輕。
後來,我和她在她家三樓的陽台聊起小時候我跟我妹的相處。她點了一支菸,和我們剛剛喝到一半的梅子酒,我們笑笑鬧鬧的。她說:「妳跟我想像中差好多好多,妳跟妳的文字好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如果要一直像文字裡的自己那樣活著,就太累了。」我說,然後我們繼續笑笑鬧鬧,好像今晚是一場夢境,每一句話都能帶我們回到過去的某一個場景,那些有哭有笑的曾經,在此刻自己的心裡,都是有重量的雲淡風輕。
我記得她點菸和大笑的樣子,她說,懷孕前她本來要出國念書了,家裡都把錢準備好了,學校也都申請上了,但因為懷孕,所以人生大大地轉了彎。
「可是如果再選一次,我仍會做這樣的選擇。因為我的每一個選擇,無論是什麼,我都知道自己要去全然地承受,這一路走來,我覺得我活得很認真,很認真為我的每一個選擇負責,所以我不後悔。」
看著她,我才發現所有在年輕裡因為害怕受傷而有的迷惘和徬徨,都那麼可愛又那麼虛無縹緲,原來,再篤定的人生,也會有傷痛,原來長大的情感關係裡,愛是基底,不是追尋。
我看著陽台外的天空,整片都是橘色的。她說埔里的天空橘橘的,是因為全台灣百分之九十的筊白筍都產自埔里,務農的人為了因應需求,晚上也會使用照明,讓筊白筍以為現在是白天,不要忘了繼續生長,所以埔里的光害特別嚴重,沒有星空。
「我覺得筊白筍很辛苦,白天要長大,晚上還要繼續長大,好像都不能停下來。」她邊說邊笑,那一刻,我覺得我們都像是筊白筍,只差在不是世界需要我們,而是我們的未來需要更好的自己去擔起。
隔天她一早就去上班了,留下一份早餐給我,我在她的小餐桌前,從冰箱拿出牛奶時,看見冰箱門上她和女兒的合照,她看起來像姊姊,還有一些食譜。她真的如她所說的,在這些坎坷的日子裡,始終如一地認真迷惘,認真篤定,認真活著。走出她家時,她男朋友在一樓做蛋捲,麵粉的香味烘得整個房子都是,很暖和。我跟他說了聲再見,然後拉著行李箱從小巷子離開。我回過頭又看了一次她的家。這個地方,我只用幾個小時前來,而她卻走了三十五年才走到這裡。
埔里的陽光熱熱地曬在我的肩膀上,我忽然覺得自己普通的好富有,忽然很開心自己寫的不是名人的成功故事和偉大,而是普通人的煩惱、普通人的嚮往、普通人的人生,那讓我也感覺到自己的普通,這樣的普通,因彼此相遇而富有。
經過一個黃色鐵門的小屋子時,我停下來拍了那間房子。傳給她的時候她說,這裡面住的是她的朋友,一個可以跟宇宙對話的六十歲的女人,非常可愛。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搭上離開埔里的客運。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一切,橘色的天空和她爽朗的笑容,她也是個可以跟宇宙對話的女人哪,我捧著手機淡淡地笑了。
二O一六年十月二十六日,我遇見了一個大我十一歲的母親,離了婚,有兩個孩子。她說她在離婚時,朋友說,結婚這件事,其實嫁給誰都一樣,十年後,一樣沒話說。
「她覺得我要的太多了,可是我要的只是快樂,我願意背負生活裡所有的沉重和傷痛,但我也想要快樂,哪怕一點點也好。」看著現在的她,我好像明白了長大的快樂,不是沒有傷痕,而是負著千瘡百孔的靈魂,把自己釋懷。
謝謝這趟旅程裡,遇見了她。她說,妳真的是女孩,妳還是個女孩。我笑著看完她寫的關於我的段落,是啊,我還是個女孩,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當她說著孩子如何地改變了她的人生觀,我想起了湊佳苗在《絕唱》裡寫的〈太陽〉),如果有一天,那一天,我三十五歲,希望當我回過頭看著自己有失有得的人生,會感到踏實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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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特色
旅行原來不是出口,
而是一扇窗,
打開後的萬千風景,能被收進口袋,
變成一種熬過平凡生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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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輾轉裡,
有些人的出現是為了調整你,
不是留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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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看著別人的風景,
當夜深人靜,
偷偷在心底把自己想成另外一個人,
去過另外一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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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我想當星星,而不是流星,
我不想成為那種讓人一擁而上的人,
我想要在自己的軌道上,小小的燃燒著,
就算是走過幾萬光年後才被看見。
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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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生做了多少決定,
都是命運輾轉過後的念頭。
無關乎隆重與否,都讓自己華麗又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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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每一道傷痕,
成為通往更好的未來的路。
願我們有一天,
能深深愛上被年輕修修改改的自己。